在醫院工作的那一段日子,是我比較有機會接近生死邊緣的時間。


    有一次,我在初診接到一個病人,很年輕,才剛過二十歲。我一看到他的口腔,心裡就直覺不妙,他的父親陪他來的,他遞給我一張轉診單,原來是外面診所的醫師已經懷疑這個病人得到口腔癌,所以要他來醫院做進一步檢查。


    他的父親很焦急的問我:「醫生啊,我兒子真的是口腔癌嗎?」


    我心中雖然已有九成肯定,還是無法斷然跟他父親說,只是告訴他:「確實有點麻煩,我幫你轉給口腔外科,他們會給你們正確的診斷。」


    我想身為父親的他,應該還抱著一絲否定的期望,雖然他也知道這個期望不太高。我帶他們過去口腔外科,也跟主治醫師稍微說明了狀況,他馬上幫這個年輕人做檢查。


    「檳榔吃多久了?」


    「沒多久啦,我都吃三十幾年了,他哪能跟我比?」他的父親搶著回答。


    主治醫師在了解一些基本習慣的資料後,還是跟這對父子宣布了壞消息,並希望他們趕快安排住院及必要檢驗。


    「為什麼會這樣?……」父親一臉頹然。「我吃檳榔、抽煙、喝酒三十幾年都沒事,他才吃幾年怎麼會生癌?」


    身為醫師的我們只能面面相覷,沒有人能回答這樣的問題,只能說是老天爺開的一個玩笑,祂點到誰誰就是那個體驗者。醫學研究向來喜歡回推歸納找可能的致病因素,當我們想為某種疾病找元兇,最常用的方式就是把這群病人的共通處挑出來。


    但是找出來又如何?就能完全解釋每一個個案嗎?統計數字永遠只是個比例上的準確,永遠有意想不到的例外。


    其實到現在,我還是很難忘記那個父親無奈又難以接受的神情,他落寞地帶著兒子離開的身影,也讓我們唏噓。主治醫師跟我說,這個病人發現的有點晚了,若不趕快手術,其實存活率會很低。


    我想也是,因為那不規則的腫瘤已經快佔據他半邊臉頰,在只能微張的嘴巴散放出的是濃濁的惡臭,真不知他為何會等到這樣才來就診?我本以為這個年輕人會積極面對自己的生存問題,在走出口腔外科後也就淡忘了這個病例。


    再被喚醒記憶已經又是兩個星期後,我偶然間經過口外時被主治醫師叫住:「你還記得你轉來的這個case嗎?」他把病歷遞給我看。


    「記得啊,他手術了嗎?」


    「別提了,他後來根本沒辦住院,自己跑去找什麼草藥偏方,外敷內服一起來,狀況只有越來越糟,今天才又回來找我,唉……」


    「情況不樂觀嗎?」


「我很不想當壞人,但他們這樣做簡直就是自掘墳墓,如果不是看他父親太可憐,我只想送他們嗚呼哀哉四個字。」


無怪乎有人要說:可憐之人必有可惡之處。就算未必真的可惡,也確實有可議之處。


上一次他來時,主治醫師其實就已經講的很清楚了,我真的不知道是講的不夠狠,還是講的太嚴重?讓他們覺得還有其他路可走,或是懷疑真實性。如果他真的不相信,我倒寧可他是去其他更具權威的醫院求答案,而不是自己在家當醫師。


病人自己可能無知,可能害怕,可能不願面對治療的痛苦,可能無法接受手術後完全走樣的臉型,可能擔憂漫漫無期的復健之路,也可能對往後人生產生絕望……有無限的可能纏絆著他,但他的父母親友呢?怎麼也跟著一起盲目、一起做傻事?


手術時間拖的有些遲了,進行得有些勉強,為了要徹底清除癌細胞,切除的範圍幾乎是半邊臉;為了重建,還得從身上其他部分取骨頭及皮瓣來修補,接著還有一連串的化療等著他。有一次他來門診區做清洗換藥時我看見了他,那真是不成人形,原本只在課堂上的幻燈片裡看到的案例就活生生呈現在眼前,還是給我很大的衝擊。


我除了給他一個鼓勵的微笑,實在也無法多說什麼。


他根本還不太能說話,必須時時做吸吮的動作以防口水自嘴角流下來,我知道他一定很痛苦,但沒有人能替他走出來,除非他自己願意。人生突然有了這麼重大的轉彎,對一個二十歲的年輕人,真的是太沉重,以致於在很多年之後,我只要看到嚼檳榔的年輕病人,還是常常會用這個例子來告誡他們。


主治醫師告訴我,預後其實有待考驗,他也沒把握能有幾年的存活率,他語氣中透出的無奈,可能也是很多醫師共有的經驗,但醫師畢竟是人不是神,除了盡本分將病人從死神手上搶回來,接下來的事還是要靠病人自己的造化,尤其是這些拖到太晚才要求診的病人。


這個年輕人出院後我就沒再見到他,而過沒多久我也離開那家醫院了,事隔多年,他是否安在?我並不清楚;但這個個案給我的影響卻是相當深,我學習不再單從統計數字去解讀每一個病例,學習不為一時仁慈而淡化病人問題的嚴重性,該給病人迎頭痛擊時還是得狠心下手,否則究竟是救他還是害他會成為模糊的灰階。


這一堂生死的課,我算是拿到一些學分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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