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先生好一段時間沒來診所看牙了，民國五年出生的他，前幾年都還能自己拄著拐杖，定期來洗牙、補牙。
他雖然不是我病歷裡最老的病人，卻是相當配合的老病人，不但很準時，甚至還提早到；我們跟他說不必這麼早來，否則還要等，他卻總是說︰病人等醫生是應該的，要我們慢慢來。
或許就是這樣的體貼，讓我對他的印象很深。
他最後一次來時，是因為活動假牙摔壞了，他想要重做一副。當時的他行動已不再那麼方便，他的兒子攙扶他來，我還說他真是好福氣，兒子這麼孝順，他一逕爽朗地笑，神色透著得意。
我幫他取模，做了一副新的假牙。要戴回去的那天，老先生很客氣地跟我握手道謝，他說終於又可以好好吃東西了，沒有假牙的這段時間，讓他食不知味。
我當然知道他是客氣了，九十幾歲的老人家，胃口應該不會太好，假牙做得再精良，能提供的咀嚼力量還是有限，哪裡還能大魚大肉地大啖美食？我想他應該是不願自己成為「無齒」之徒。
我也很欣然地接受了他的謝意，因為如無意外，這很可能就是要伴隨他人生的最後一副假牙了。
目送他離開之後，我就沒再見過老先生了，日子在匆忙之間潺潺流去，偶爾他的身影會閃過我的腦海，但一閃即逝，像夢境一般醒來就忘卻。
前幾天有個男人推門進了我的診所，我們原以為是看診的病人，他卻遲疑了一下。我問他有什麼事嗎？他才很不好意思地說：「請問林醫師還記得XXX老先生嗎？」
「當然記得啊，您是……」我突然覺得他看來有些面熟。
「是的，我是他的兒子。」
「您好，爺爺最近還好吧？好久沒看他來了。」
「是這樣的，我父親上個月去世了，他過世前一直有交代我要來向您致意，說很謝謝您這段時間對他牙齒的照顧，尤其最後做的這副假牙他很滿意，讓他可以很放心的戴到另一個世界去。」
我像是被雷打到一般全身發麻，雖然明白這是不得不然的人生風景，近百歲
的人瑞了，生命理所當然地進入倒數計時，但是真正與熟悉的人永遠告別，心還是會像一下子被拉入冰冷的北極海，整個糾結。
「這段時間一直在忙家父的後事，直到現在才比較有空，我沒忘記家父的囑咐，一定要來幫他完成，不好意思，佔用您寶貴時間。」
我的情緒錯綜複雜，竟無法傳達任何想法，只能跟他緊緊握手之後送他離去。
事後我仔細想想，我哪有真的做了什麼值得感謝的事？不過就是一個醫師的本分罷了。我跟他非親非故，絕對沒有什麼特殊待遇，如果老先生覺得沒有被怠慢，真的只能說我們比較有緣，如此而已。
台灣俚語有句話說：先生（醫師）緣，主人（病人）福。
醫師或許有醫術高低之分，但醫生跟病人之間的緣分卻是種很奇妙又難以言喻的互動。我絕不相信老先生的那副假牙完美地無懈可擊，但是或許他覺得治療的同時也得到尊重與撫慰，所以也就對我更包容更不嫌棄了。
老先生的心意我收到了，雖然我很心虛，但也鞭策自己更努力去孕育跟病人之間的緣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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