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一天,診所前後進來兩位老太太,兩位互不相識,卻合演了一齣讓我難忘的內心戲。


先來的這位一坐上診療椅,就用濃得幾乎聽不懂的上海鄉音跟我說,她的假牙少了一顆,戴得極不舒服,連東西都沒法好好吃,真是苦啊!


我看了一下,告訴她假牙已經很舊了,除了缺牙,也跟牙床不密合,如果只是加牙齒,效果恐怕仍有限,最好能重做符合現況的假牙……。話還沒說完,老太太哭了起來,我以為我說錯了什麼,她卻從包包拿出紙筆來,要我用寫的,因為它有嚴重的重聽,根本聽不到我說什麼。


我寫完之後,她說她沒有錢做新的,請我幫她想想辦法,說著說著又哭了,說她想起過世半年的老伴,以前都是他帶她來的,現在卻只孤零零一個人。恰巧這時另一位老太太也進來了,聽到了哭聲,循聲來問怎麼了?聽到是最近喪偶,她竟抓起她的手說:「別難過,我昨天才辦完我先生的告別式,我們都要堅強,要好好過日子。」


我告訴她這位老太太重聽,她應該聽不到妳的話,她於是輕輕拍了她的手,又走回候診區坐下。


我其實已經頭皮發麻,哪有那麼巧的事?兩位老太太,在幾乎差不多的時間進來,都遭逢喪偶之痛,其中一位還剛辦完告別式,要刻意去挑恐怕都不容易。


為了不讓老太太等太久,我請她先回家,等我把假牙處理好再通知她來,這樣也不會耽誤到其他病人的時間。老太太起身走出去,又與另一位老太太照了面,兩個人又並肩坐著搖頭掉淚,彼此握著手互相取暖,雖然沒說一句話,但兩人卻像心靈相通。


輪到另一位老太太進來,她竟然一樣是一顆牙斷了,必須在假牙上再加一顆牙。究竟是什麼奇妙的緣分與磁場將她們吸引來此,說實在的我完全不清楚,我只能說真的很玄。


她跟我說她原本之前就要來找我的,因為昨天要辦先生的告別式而被迫延宕,她心裡其實七上八下,因為那顆斷牙還在她口中,她很怕如果在告別式場那顆牙就這麼掉了出來,那真是太尷尬、太失禮了。她說她心中一直默默祈禱,希望她老伴能保佑她別在當天出糗,還好老先生真的聽到她的要求,讓整個過程十分順利圓滿。


她有感而發,說人到了這般年紀,這些都成了常態。如果不能坦然面對生死的問題,只會讓自己走進死胡同。


「林醫師,你相信嗎?昨天我在告別式上一滴眼淚也沒掉。很多老朋友哭的比我還慘,反而是我去安慰他們。」


「我相信,就像您剛剛在安慰那位婆婆一樣。」


「不是我比她堅強,我當然也傷心難過,但是我不走出來,只會讓身邊的家人更擔心、更沒法回到常軌。反正我已來日不多,很快就可以去跟老伴相聚,一直哭只是浪費力氣。」她語氣輕弱而淡定。


醫生能給病人的,常只是有形的治療,其實很多人可能更需要心情的安撫,這部分反而成了醫師的弱項,有時候病友間的互相打氣,竟巧妙地補足了這一塊。這讓我想起多年前在榮總實習的日子,我們早上九點開診,老先生老太太卻總是七點不到就坐在外面候診,那已經成為看診之外的一項聯誼,重要性絕對不亞於看醫生。


兩位老太太的一場內心戲,雖無聲,猶勝有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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