常常有這樣的病人(通常是男性)，一進來就說：「醫生啊，你幫我把這些菸垢、檳榔垢洗乾淨，我從今天開始要戒檳榔了……」
姑且不論健保是否給付清除檳榔垢的問題，在剛開業的頭兩年，我都會天真的認為：病人有心要戒檳榔、戒菸是好事，所以幫他們清一清檳榔垢，讓他們改頭換面一下，別再做黑齒族，就當行善了。
但是後來，就發現自己根本在做冤大頭。
當這些病人再度來到我的診間，我定睛一看，咦？不是說好了要戒檳榔嗎，怎麼又是滿口赭褐色的牙垢外帶檳榔渣？
「唉，醫生啊，你不知道我們這種做工的人，每天沒來上幾顆是沒有幹勁的。整個工地的人都在吃，我不吃好像怪胎一樣，而且看著別人吃，自己的嘴巴也會癢，想想還是放棄了。」
我心裡想：那還叫我幫你清什麼清？根本是白忙一場！這種人如果再叫我幫忙清檳榔垢，一定要收費。
吃檳榔的人很討厭(對不起，我無意族群歧視)，因為我常從他們的身上看到解離人格。那就是明知吃檳榔有礙健康，也會因擔心來做口腔檢查，但是呢，回去後照吃。
世說新語夙慧篇裡有一則大家不陌生的故事：晉明帝小時候，坐在他父皇元帝大腿上，正好有人從長安來，元帝問他洛陽那裡的消息，聽了之後流下了眼淚。明帝問父親因為什麼哭泣，元帝把晉朝東渡長江的經過詳細告訴了他，於是問他：「你認為長安跟太陽比起來哪一個遠？」明帝回答說：「當然是太陽遠。因為從沒聽說有人從太陽那邊來啊。」元帝對他的回答大感驚異。第二天元帝召集許多臣僚舉行宴會，告訴他們前一天發生的事，並再次問明帝同樣的問題。不料明帝竟脫口回答：「太陽近。」元帝臉色大變說：「你為什麼回答的跟昨天不一樣呢？」明帝說：「我現在抬頭只見太陽，看不到長安啊。」
為什麼要穿插這個故事呢，吃檳榔的人跟這個晉明帝的反應有點像。當我問他們知不知道吃檳榔跟口腔癌的關係密切時，他們都說知道，也都說洗完這次牙就不再吃了。但換個場景時，檳榔猶如頭頂的太陽，而口腔癌就像那遙遠不見的長安城，他只看見他的太陽，口腔癌？早就丟到千里之外。
最近收到一封來自牙醫全聯會的公文，在徵詢願意幫戒檳榔的民眾提供「潔牙服務」的診所，剛開始我還很納悶，把這議題丟到臉書上讓同業來幫我解惑。後來大家的共識是，這潔牙服務指的應該就是幫檳榔族把滿嘴的檳榔垢去除掉。這也引來很多不滿的聲音。
我們如何知道病人是真的把檳榔戒掉了？如果他表面說戒，回去之後仍不改其趣，那這個服務只是累死一大票的牙醫師，別無意義。
依據我多年的臨床觀察，真正戒得了檳榔的，大概都是得了口腔癌的確診患者，只有真實地被震撼到了，才會下定決心遠離。沒有症狀或在病變邊緣徘徊的，戒掉大概都只淪為口頭說說，不會真的付諸實行。這世界的一種公約數就是：「我應該不會那麼倒楣啦。」而另一種公約數又是：「怎麼可能？怎麼會是我？」人心之矛盾，可見一斑。
舉頭見日，不見長安，有時可不見得是值得稱許的聰明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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